莫枕书

不苟且一下都不知道自己是废物

【御馔津】神明

  是人间,还是地狱。

  金红色的云霞在风中烂漫地被卷成云絮,与它的同类宣告关系破裂,肆意猖狂地铺在万里之外,飞鸟雪白的翅膀在金色的阳光中被镀上一条若隐若现的金边。这里并没有什么风云变幻,一切的风云变幻在高天原都变得无声无息,这里没有风,也没有欲望,众神无声无息,没有本欲,更没有神情。他们静默着,不动声色,没有动作,并不打算救助那祈祷神明垂怜的人间。

  一道身影孤单地立在风暴眼的边缘,她直直地向下看,却什么都看不见。漆黑的云层如同铁铸一般,千重万回,没有人知道几万重的黑云之后到底是什么,血红的电光闪烁在黑云的边际闪烁,凄厉的嚎叫从暴风的中心传来,但她却只能听见惨叫,却感觉不到这其中的感情,也许是暴怒,也许只是宣泄。

  云层中偶然会飘出神乐铃的声音,这才是她数年无趣岁月中的仅剩意义,她在喧闹声中捕捉祝祀的彼岸之声,阖眼能想象秋季万里稻禾,或是人间声色,总比这没有什么灵魂空有躯壳的高天原好的多。她手中捧出的一缕金穗被卷入尘埃中,在血红色的电光疯狂一卷中看不到了。彼世的人们呼唤她的名字,也许神明的名字诞生于人们,而更可怕的是,这些愚昧的人类相信着他们所造出来的神或说信仰,就此看来,也许神不是由什么力量化出来的,神根本就是心魔吧。

  还是说,足够强大的妖怪成了神明,便昂然成了凌驾万物的东西。

  人们叫她……

  “请回应子民的祈求吧……”

  御馔津大人。

  她想要去京都,看看她所应当护卫的土地,那个生民耕织禾稼,稻禾飘香的地方,也许是因为稻禾神还从没有经历过人间之苦,也许是因为自她继承神祗,还没有实现过任何一种祈求。她曾听闻那位大人描述过的京都,那是一个汇聚了世上灵气的地方,到月圆之夜时,有力量蓬勃的妖怪在朱雀路上嬉游,那种能感知月光盈满的奇异树木会在月下绽放逆时的樱花,坠满树梢,又在明日太阳出现前一个时辰转眼凋零,只有那个地方会有阴阳逆转中偶尔产生的树叶,一半阴一半阳地闪烁黑白色的光,人们在一百零八钟声中忘却苦难……唔,那么,他们是否不需要神渡呢。

  ……人是没有源头的呀。

  “平和美好的京都已经不在了,你所要前往的地方是人间地狱,你做好准备了吗?”

  神明这样问道,神明中也有等级之分吧,那位大人面无表情地望着她,没有多余的神色,他或许以为她已能割舍心中本愿,只作为一个高高在上的神活着。历劫而来的神祗本便不易,何况是让一个惯于日复一日乏味的神再入人间历劫?可少女也沉默着,她脚边的黑狐眯着细长的眼睛,金色的光辉在它的皮毛上流转,如同幻影般真实,少女手中的弓箭发出神兵的光芒,金色的光如同京都日复一日的夕阳,瑰丽恢宏,然而夕阳转眼落下,之后便是茫茫黑暗。

  她的掌心浸出汗水,紧握的弓箭如同最后的稻草。那些发出凌厉光芒的箭矢在风中一动不动,它们蓄势待发,可以想象这些锋利箭矢有朝一日会洞悉一切虚空,直击万恶要害。

  “我明白。”

  那位大人叹了口气。

  “如果有危险的话,你一个人逃掉吧。你的使命是在一切结束后出现,给这片废墟重新带来生机和福祉。在那之前,你只需要偷偷藏起来,保全自己就可以了。”

  必要的时候……

  我会保护你。

  她握紧了手中的弓,沉默地点了点头。金色的眸子就如同陷入黑暗之前的麦浪,璀璨中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悲哀。

  京都必有大灾。

  神明早已预料了一切,而那支破魔矢,终究会落在神明预料的地方。

  那一去,便不再归来。

  红色的衣角在漆黑的云中消失了,她终于落在了通向彼世的漫漫参道上。据说朝拜神明者要在阶下乐舞,以五色的光芒来迎接神明的到来,可事实上除了那道天光,什么都没有,她甚至不能穿过厚重的云雾看到苍生,她梦中的那个地方,春天百花盛放,夏天万木葱茏,秋天稻禾百里,冬天草木虽衰,却亦凌霜而立,冰肌玉骨,甚至有白雪簌簌落在土地上,温柔地吟唱,孕育着一个关于来年春天的希望。可她又沉默了,甚至震惊,黑狐沉默地载着她,漆黑的爪子在冰冷的石阶上摩挲一阵,不愿前行。他们闻到了空中的血腥与杀戮,暴力的罪行在空气中渐渐清晰,悲惨的哭声萦绕在耳,如同地狱。

  “走吧。”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她已畏惧这人间地狱,这里的人们在用生命的全部力量痛苦,缘由模糊,却只记得歇斯底里的暴怒。

  此处或灾久,遍眼人食人。

  灾祸还是摧枯拉朽地发生了,经过浩劫的京都笼罩着的阴霾迟迟没有散去,胜方是哪一方都不再重要,这是一个两败俱伤的结局,而也是神明愿意看到的,某些玩弄权策的无聊神祗,就喜欢看到苍生碌碌,更是不愿看到绝地奋起之人——所以才有那些所谓退治吧,承之所谓天命,杀之所谓狂徒,灭之所谓本欲。

  她觉得她好像知道他们为什么那么痛苦了。

  按照冥冥中的指引,在少有的好天气中,她骑着黑狐,前往京郊的神社,那是灾后重生的幸运遗民为了得到神明庇佑再次建立的。朱红色的鸟居沉默地伫立着,它隔着生死,隔着人神,神社的气息是一种近似死寂的神圣,这里没有任何生命的气息,有的只有如磐不更的欲望。她一只脚迈入神社的一刻,就感到如同怨气一般铺天盖地压来的绝望与痛苦,所有的悲伤,或妻离子散,或家破人亡,所有的欲望,或来世富贵,或此世消灾,所有不一样的祈求,不一样的感情,如同罗网,生生阻挡了神明再度前行的脚步。

  她看到若有若无的宿命红线在漆黑中贯穿她面前的一条看不到任何光芒的道路,金色的眼眸剥落了最后一层的难以置信,有的只是无欲无求的寂静。

  “对你来说还是太重了吧,一下子接受这么多人的心意。”

  无边的长夜中,没有形状的虚空这样发问,而她连弓箭都不能举起,就好像是以有来对无,用欲来杀虚空,根本就是没有任何胜算的战争。少女望着看不到边际的黑夜,她只知道那没有形体的神的愤怒,那种没有表达出,但浸淫着煞气的愤怒。

  “是有些辛苦,不过这是我的工作,我会慢慢化解人们心中的绝望的。”

  “我一定会给人们带来幸福,这就是我来到这里的使命……”

  重新升起在地平线上的白日将东天映出如同高天原的光辉,一阵清风从百里之外赶来,吟唱着某个地方的童谣,这竟然让神明也有了不真实的感觉,她开始觉得这个世界终究还是能够拯救的,这些堕落的灵魂总会再度奋起,金色的阳光会再一次温暖人间,送来温暖与希望。

  御馔津的诺言,在一个个实现,包括安居乐业,包括京都太平。这里的人们似乎真的忘记了受过的伤害与痛苦,他们眼中的灰色渐渐剥落,转而有的是对明天的希望。

  她会站在鸟居上远望,白色的衣袖在风中烈烈舞动,她已许久不再执起弓箭,手指间飞扬的纸符随着风随性落去,落在石灯笼上,挂在注连绳上,如同一个个美丽的祝福。她快要忘记那些曾经的卑劣残忍了,现实的美丽只有在夜晚才会崩塌,那位大人终于在最近凝出形骸来,得以在人间看看,不过他的言语还是充满了厌恶,就好像这人间不配容他神明之身。

  “温柔与恩惠带来的不是幸福。”

  他的声音令她如落冰窟。

  她感觉到了吧,那蠢蠢欲动的人之本欲了吧,这心魔不灭,其心不死,就永远没有不再祈求的一天。
 
  人总是贪得无厌的,他们日复一日地来,有些面孔都见了数十回,过犹不及,他们的祈福虽再被完成,但在神明眼中,这人间与她之间已有了裂痕。那位大人也劝她去别处看看,不必拘泥于方寸神社,因为除了京都,还有更多的地方只有悲苦与灾难,没有出路的人们,吃人,吃鬼,什么都吃,甚至不惜伤其骨肉,杀其手足,亲朋反目,好友成仇。那是在他口中的远方,所以她毅然离开,只是为了践行他说的历劫。

  犹记。

  “在这种人间地狱,只有残酷无情的制度才能保证暂时的秩序。你也感受到了吧?人们心中的想法,可不是对未来的祈愿,而是对现状的仇恨,绝望,甚至是报复之心……”

  弓矢出世,金黄片刻闪动,流火飞动,肆意寒镝。她眯起一只眼,弯弓搭箭,重影重叠成物,物静止成点,片刻之间,夺其灵智,封其手足,血花迸溅,如同碎玉般碎开的热血洒落一地。

  “这恶人,当除。”

  她已失去了包容万物的温暖,深刻的刀疤已经刻在她的心中,已经成为不可逾越的鸿沟。这就是一念吧,神魔一念,得舍一念,生死一念。她偶尔依着黑狐擦拭带血的冷弓,美丽的弓已浸入黑暗,凛然的戾气萦绕着本如麦穗一般闪烁金黄的箭镞,这时便能回忆起那位大人最后一次予她警告的时候,突然沙哑的声音。

  “不能看见命运轨迹的你永远不会知道你自己有多无知。别让人类虚伪的温柔蒙蔽了你的理智和判断。”

“人间……一直都是地狱,无论是哪里,无论是什么时代。”

  “它都是地狱,也只能是地狱。”

  他很悲伤。

  她感觉到了这一点,于是便突然决定回去。稻荷神神社才是她该在的地方,游历太久的神明已忘记阳光下生命的生长,唯独记下日复一日地杀伐,与不曾觉醒唯余悲怆的灵魂。

  漫漫长路,逃着一代代不愿放弃不愿忘记的人。

  她心中自有忖度,已算清鸠占鹊巢的家伙所造的罪孽,忤逆神明,当是一罪……她已不知自己何时如此无情,对那可怜过客,已没有半分同情,还是有的吧,稻荷神柔软的内心绝不容忍无端的杀戮,虽然她的箭镞已沾满血液,虽然她的衣袖也已不再洁白。

  黑狐贴着疾风猛地跃起,少女眯起眼睛,一只金色的瞳如同燃烧着蓬勃的自然之力,即所谓的神力在风云际会中卷向她的寒镝寒光一簇,燃烧的烈火在箭锋腾起艳丽的光芒,好似神明的震怒。燃烧的符纸随罡风凛然杀去,如跗骨之蛆贴上那道欲反抗的身形。

  “对不起……这是我的使命!”

  一次旷古未有的绝世之击。

  “燃爆——破魔矢!”

  她的眼中已不再有眼光流转,立在云巅的寂寞身形已添疲惫。

  神明回归高天原,稻荷神神社虽仍有万人拜祀,却再无人见过神明临世。

  ——你真奇怪,竟然什么都能忘掉。

  ——我不是忘掉,我是从未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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