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枕书

不苟且一下都不知道自己是废物

【茨木童子】在人间

出货产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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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间百罪,皆由无始贪嗔痴。

  荒村驻野,渡鸦与乌鸦鼓动着漆黑的羽翼从血红的云层下飞过,发出凄厉嘶哑的哀嚎。死去的男人或女人,老人或孩童,仰面朝上或身子向下,泡在水潭中,雨水到来后迟迟不去,笼罩着这样的死亡国度。腐烂掉的尸体上立着食腐的飞鸟,睁着矍铄的眼瞳,望着压抑逼仄的天空发出怪叫,好似浪人对狂风的大笑。

  这里的人早在几天前便全死掉了,溃烂的尸体没有任何活过的迹象。它们会在未来极其短暂的日子里被蛆虫食尽血肉,而白骨会在风中数年后才落入尘土。在等待自己骨头烂掉的这段时间里地缚怨灵会在尸体的上空徘徊,化作厉鬼,窥伺活人,以获新生——然而它们不能逃过冥府的追回而因此投入轮渡,或在更强的力量下俯首称臣。

  惨白的手指在黑紫色的怨气侵蚀之下变得愈发如同死灰,如同泥土崩裂一般,布满狰狞伤疤的手在一阵阵令人牙酸的声音中宛如风沙一般成块剥落,双手的主人却只是神色恹恹坐在某一具尸体上。他的手臂正在经历怨气的吞食,正在经历痛苦的蜕变——这家伙聪明得很,他知道以自己的力量与这怨气拼斗无非会让自己更快变作厉鬼的容器,所以他看上去甚至毫无紧促之意,重塑的血肉在肉眼可见的速度下包裹起他的手掌,贲张的紫红色血脉如同跳动的毒虫,癫戾指掌一动便牵动怨气扑向手肘。他的手正虚撑在膝盖上,神色没有因此变化,低垂着的眼睛闪烁着不悲不喜的光芒,时而抬头,空中正掠过一只因受伤而悲鸣的飞鸟。

  一道漆黑的刀光从他面前斩下,有断千钧雷霆之力,怨灵在这威慑下转眼散去,少年的手却已化为如恶疮般狰狞丑陋的模样。两位鬼使将作恶的死魂收服,才注意到面色不善的少年。如血的鬼角冲破额顶,苍白的面颊上落下一串艳丽的血珠。金色的眼眸燃烧着明亮的火光,如同烟火中冉冉升起的长庚星,发出近于冷厉的光芒。一双如在地狱血池中浸泡过的双手虚握一处,尖利的犬齿上勾连着一丝血肉,俨然活鬼。

  “阳寿未尽,却已化了鬼……有趣。”黑衣鬼使慢肆叹道,便执着鬼镰挥舞一二,骂了句什么,踩着一路尸骨离去了。白衣鬼使脚下却如不着地一般,他凝视半蹲不蹲半坐不坐的少年片刻,咬字清晰。

  “天生活鬼。”

  少年不动声色,把微卷的长发拢到颈后。瘦削的身子摇摇晃晃地站起,嘴唇牵动,发出一声如有断喉之痛的呼气。嘶哑的嗓音没有意义地在白骨的缝隙中呜咽,在残破的希望中升起在血泪斑驳的天空。

  他奔忙,这些人都死在他的手下。他不识对错,不认正邪,欺者杀,辱者杀,人性最恶的那一部分——报复之心将一副躯体驱使。而当目睹哭喊与生命湮灭在漆黑的焰火中时,一片孤寂的眼中闪烁着阴晴不定的光。他现今无所事事,这里只有尸体,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他厌倦了。

 
  看似能被轻易折断的脚踝果决地踏过鲜血肆横,泥泞满目。崩星燃千丈烈焰奔往地平线,似奔袭如狼的万里野风,转眼呼啸而去,不再归来。

  一声苍凉悲壮的歌声不知从哪个方向响起,他猛地怔住,奔走的身影停留在厚重而几乎燃烧的晚霞中,倏得泪流满面。他应和起那段徒歌。如同将死的渡鸦拍动翅膀,血肉却颤动得有声有色。

 
  断喉徒歌起,铺冢生魂息。

  他是一柄钢刃,初经淬火,明光冲日,世人称之为茨木童子。未经太多鲜血洗刷的刀锋还不那么乖顺,戾气湛然。这等活鬼之名在人间传播,随他走过苍生盲目,佛祖不仁的世间。

  人堕如魇。他一面癫狂乖张,又冷静决然。在某一场战斗中折断了半只鬼角,滚烫的妖怪血灼伤了脸颊,留下一大块狰狞的血痂。人间的欺诈与恶依旧没有少,恶鬼当道,人行如妖。当年神明没能救得了的苍生如今还是没有被拯救,暴力孕育暴力,除了对彼世信仰的期望,一个人没有信仰,在这样不能想象其可怖的人间几乎不能存活。


  茨木童子没有信仰。

  或者说他在寻找信仰——寻遍山川,但求一战。直到他遇着天生九尾的妖怪,那狐狸不睁眼不说话,只是指茨木童子去找鬼王——那位凶名远扬的恶鬼,传说其日啖活人数百,杀伐果决,更是屠城放火,无恶不作。

  无论是哪一方面,茨木童子都欲与之一战。

  诡谲的金色云影笼罩着大江山,成千上万的尸髅沿着金黄跳跃的溪水横七竖八地散落着,这里血雾笼罩,不时有惨厉的哀嚎。青年的神色间浮现出某种法悦的光芒,不断挣扎的妖鬼口中喷出的血溅在了他的白发上,他眉头微紧,却不加言语。密密匝匝的阳光落了他一身,鬼眸微敛之间流光奔涌,疯起的杀意如同一把出鞘的凶器,然而刀锋铭文未就,他还不知为何而战。

  鬼王姗姗来迟,瘦削的男人把着酒盏,并不怜惜一地尸体——既然死了,便只能说明技不如人,他弃之不惜,这鬼王不护短,薄情得可怕。满头红发宛如燃烧的烈火,鬼王轻飘飘地打量了一眼刚松开手指的茨木童子,而此时嗜战如命的白发大妖眼中的狂热已经近乎于实质,又是一个疯子。鬼王只是看,不说话,很久之后才转了个身。

  “你倒有趣。”

  “那么……你可愿随我为恶?”

  就在看到那拥在白骨血肉中一双光芒尖刻的眼的瞬间,茨木童子就擅自冲动地为没有名字的凶兵刻上了大江山的名字。

  鬼将——茨木童子。

  鬼王差人送来特意托人打制的战甲上勾勒着狰狞的兽首,同鬼王肩头的有几分相似之处。尚且可以作年轻论的鬼将拧着眉头审视几遍,一双鬼手在整理衣服这一点上实在不能成为擅长,但勉强算得上整理得顺眼。倒是一直以来看似没怎么正眼瞧他这便宜鬼将的鬼王发出一声似笑非笑的喟叹。


  “呵,好气派。”

  鬼将明亮的眼瞳在微怔中光芒变化了几回,那是一种说不上来的冲动。他忽然就想要这样追随着这个他认定的男人,不顾一切。对于妖怪来说,信仰是一种单纯而长久存在的东西,但这种足以令他们交付一切的单纯感情其形成也不过是一瞬——但妖怪往往都是固执的,宁死不改是他们的本性。

  茨木童子是个奉以唯一认定信仰为神的固执过分的家伙,他固执而不懂变通,世人皆知鬼王麾下战将骁勇善战,却不知他本是活鬼,渐渐成了妖怪模样,却依旧断不了人性那点劣根。

  他们提着人类狰狞丑陋的头颅踩过泥泞与血火,庞大的队伍中只是沉默,战甲负身的鬼将看上去气势还要更拔尖儿一些。他们都已不在乎是谁创造了他们的形骸,人们也不在乎,因为外在的相貌纵然是人们记住他们的资本,但值得人们记住或用更深感情记忆的却是那一个个不愿倒下不愿离开的灵魂。因为在这个纵深无尽的宇宙中,无数个世界有无数个茨木童子,换做他所效忠的酒吞童子也一样。我们记住他是因为他的灵魂,是那些他原有的哪怕是泥古不化的东西,而不是臆造的,因旁人的评价而理所当然强加的——这很愚蠢。

  暗淡的眼白是他早早坠入黑暗的佐证,耀金的眼瞳是他永恒不灭的希望,残破的衣袖是对那一次断臂之祸的警示,足以令任何一个人丑陋不堪的血红疮疤已在妖气的孕育下变得难以脱落,没有折断的鬼角依旧戾光不息,化鬼以来愈发惨白的长发,与一颗虽惨白如斯却被滴上一滴燃烧的血液的心。

  战于野,杀于野,歌于野。

 
  有如狂龙跃野,地狱炎行。霜风吟,刀锋行,伏如枯木,动如雷霆。他是在域外,又在六道中一狂,他是人,又是鬼,既坚定如磐,又摇摆不定,既狠厉不忿,又慈悲为怀。笔者亦不知后人如何传唱他或他们的故事,但既然如此记述了这样或那样的身影,笔者亦不愿看到他本应有的,或本应被端塑的秉性被磨灭——茨木童子本是活鬼,动则一身鬼气,不能说鬼气便是恶,若恶便是鬼,那对于某些劣到性中的家伙,那便是极恶了,但实际上,真正的极恶之徒往往不是鬼。无论如何,茨木童子还是居于人间的。

  生在人间,走在人间,活在人间。

  他会席一身寒霜压过的重甲,捧着一枝带繁露的重瓣樱花,他会立在尸山上欣赏天光云影变幻到忘了自己是谁,金色的霞光从云影中剥离,在鬼怪寂灭光影的眼中燃起一场滔天大火。

  顺着双眸看去,是一片黑压压的城池。在这个阴阳逆转的城,钟声游荡,樱花在一日阴气最盛时开放,又在察觉到第一缕阳光时凋谢。在这样鬼气蔓延的城中,茨木童子猛地看见那不知外界恐惧的人类孩童,踩着清澈的溪水,游来在其间。

  “你在看什么?”

  衣襟上抹了一把血的鬼王偷空喝了口酒,看着如同石像一般远望的鬼将悠然转过头来。那家伙仅剩的一只手揉了揉自己脑后乱翘的头发,自然是沾了满头的血,看得鬼王一阵恶寒。

  “吾……在看人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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