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三)
三鬼磋商,决意先暂且静观其变,调兵卫京为先,至于山中之王应该差人稳定其心,以免局势更为不利。只是这个人选不好决定,茨木提了几个人物,鬼王都觉得不妥,便暂且搁置。鬼王四下踱步,面露忧色,当下京畿局势会很快稳定,只是叛军颇有一呼百应之势,一时又知己不知彼,应战也不得力。
看来鬼王注定逆天而行,天下皆刀刃以向,他道虽小,却莫能使之臣也。
正鬼王摇摆不能决时,忽有来报。
“玉藻前在外请见。”
“请他来。”
酒吞听罢大喜,喝道。
大天狗放下茶杯,起身相迎,按照辈分,玉藻前应当算是他的前辈,虽同于三大恶鬼之列,但他倒算尊敬,没端着他的架子。天光已失,外一人影踏血而来,木屐浸红,行色匆匆,却无暇自顾,也不多话,只欠了欠身子。
“我本不来的。只是天下大乱,难求置身事外,便只得投入事中了。”
大天狗只是抬手示意,却并不说话。鬼王斜着眼睛审了一眼九尾妖狐,那妖怪身形挺立,只是瘦得过分,难撑其宽大衣袍,唇色苍白,一股子卓绝鬼气。
绝代之妖。
“你既来了,我也不必客气了,有一事相求,不知你意下如何?”鬼王这一句话说得劈头盖脸,细细斟酌来又已十分客气,茨木却冷着张脸,虽让了位子给玉藻前,但眉宇间依旧有一丝戾气。
“我知道你求我何事。”玉藻前声音沙哑,似有浊气梗在他喉间,一声一字一句,缓慢却意外不招人厌烦,或许因为他往昔的可怜可悲甚至冲淡了他的可憎。
“你倒是谈谈你的看法?”
鬼王笑道,饶有兴味地把盏请他,玉藻前却推开上来的茶水,低声道:“取酒。”这一举自然引得呷茶看戏的大天狗抬头看了他一眼。
“无非是规劝山中的那个孩子。”九尾妖狐小酌一杯,却有了一副入腹千杯的醉态,“我自愿去,只怕他不见我。”
“不见你倒是另一回事,只怕你死无葬身之地。”大天狗闭着眼睛,不睁眼,然后不说话。
“那倒无碍。”玉藻前抿去最后一口酒水,甩开手起身,手按扇骨抱拳而应,“天下人皆望我死,人类购我头以万金,邑千里之地,若我不得善终,不如送他个人情。”
说罢便拂袖去,鬼王不拦他。玉藻前行至门边,却又忽想及什么,开口道:“十万军我留京,随从只带两千足矣,若我一旬不归……”
狐狸做个潇洒冷笑抱袖而去,抛声于野,如一阵风,骤然吹散。
“便可准备后事了。”
八百连山皆鬼气,高耸逼云,横柯上蔽,在昼犹昏。草木摧折,一阵狂风从森林中掠过,难辨何物。
大军压临山下,玉藻前却按下手示意不要向前。这山樾有冲霄之势,狼虫虎豹必然不在少数,贸然犯险只会招惹更多麻烦。他点了二妖随行,严令两千精兵驻扎原地,绝不允许擅自拔营。
玉藻前沿山而上,一男一女随从左右,他已多年不理天下之事,偏安东隅,他这一路来本是比叛军慢的,可他还是有些手段,关于抄近道这些事他们族中自然是极其精通的。
“你们猜我用什么说服那森林之王?”
“回大人,用武力平他。”妖狐答道。
“胡闹。”三尾狐呵斥他一声,“我们三个拿什么与这一山妖怪斗,当下孤军深入,你有什么能耐能让森林之王就范。”
她加重了“森林之王”的读音。
“擒贼先擒王的道理你不懂?”妖狐作势啐她,挑着眸儿,一副挑衅之色。
“说得好。”玉藻前忽止住步子,一手提着扇柄,穗子那头在妖狐肩膀上轻点了一下,不急不缓地把扇子打开,还挑着它在手上转了一圈,“只可惜……”
“你我孤军深入,恐怕他也懂这个理儿?”
此时,山尖少年临风而立,远望天光。他料得最近风头甚紧,这几股子势力都已蠢蠢欲动,各有所图,而他所执掌的方圆百里连山,正是卡口关隘险地,乃是兵家必争。西方有叛军四下炊烟,东方亦是烟尘不休,万里寒光,如积雷霆,两方逼来,他又暂且不能决断,一来二去,除了增加了这枚棋子的分量,似乎也没得到什么好处。
这便是森林之王:山风。
虽怎么看都是少年模样,或许因为他生前最终也只是这个相貌了,行走山中几十年,也未觉有何不便。他曾立下永久中立的誓言,而今,恐怕是不能独善其身,或许他只是在等一个先按捺不住的一方来做一个辩驳,好提供给他一个选择道路的理所当然。
这少年一手摩挲刀柄,刀刃滑出窍不足两寸,寒光闪烁,刀背上刻着古老的铭文。光芒闪烁,映明他眉间一寸郁结,微翘的碎发在兽骨下不服帖地翘着,周身恶符环绕,如淋鲜血。
山风伸手接了传声虫——一只相貌奇特,但双翅轻盈如无物的虫子。他经历百战的手心已布满老茧,传声虫立在他的手心,扇动着它全部的美丽,于是他听到很短暂的传音。
“玉藻前已来,是否有恶意尚需观察,小心,切记。”
又是虫师的小把戏,少年手指张开,传声虫便匆匆而去,在空中渐散成一团光芒细微的尘埃。
一小片山顶几亩花田,迎风而动,争奇斗艳。虫师立于花丛中,若有所思,按照她所见到的半日前已有狐妖族人到达,甚至与冥界鬼使有过交手,甚至使那队人马铩羽而归。可如今这山底下的两千鬼卒又似乎同那一波不太一样,至于区别她也说不上来,细思依然不得,不过按理来说,玉藻前是个识时务者,他断然不会在山风的领土上动刀子。
这三大恶鬼,实力且不论,骨头却是一个比一个硬。
“阁下好兴致。”
忽闻一叹,如清风送来,却是斩截得很。山风回神,登时刀出窍一抹白光如月逼来,寒光夺目,却见九尾青年不退不避,抱臂而笑,似有话讲。
“你是玉藻前?”
山风这话问得丝毫不拐弯抹角,这让习惯了狐言乱语的玉藻前也一时稍失神。“哐当”一声利刃入窍,山风寸步不让地拔着气势几分傲然地细细打量玉藻前,绝代之妖把玩着指掌间扇子,笑吟吟地静静望回去。
“在下便是。”
他走上前一步,见少年又机警地握紧了刀,不禁哑然失笑,便顾左右而言他。
“你倒是好兴致,在这里看风景。”
山风不答话。
“看来你是心中有数?”
“没有,山下局势颇为动乱,我在思考应对计策。”
玉藻前又哑然,这话他没法接,略觉得尴尬干笑两声。
“哎,好没趣。我本无心谈兵论政,你却偏要挑这个头。”
“有话便说,何须客套。”山风拧着眉头,不看不问,抱着胳膊看他的满目河山。
“真是……”三尾狐嘀咕一声。
“兔崽子。”妖狐答得飞快。
也不知山风听到没有,待他不动声色地看向玉藻前时,玉藻前也不为所动,也不知道打什么哑谜,得空就抄起扇子就给妖狐脑门上打了一下。
“夯货,会不会说话?净挑不该说的说。”
“呸,谁胡说谁是你儿子。”
玉藻前也算仁至义尽,给三尾狐使了个眼色,不过瞬息,这俩便已经打得没影了。终于剩下他们两个人有几分对峙的意思立着,似有气势的一来二去,却又平淡得很。
“没有永恒的中立,只有永恒的利益。”玉藻前如是说,山风却只是若有所思地一手捏着下巴,末了玉藻前又添了一句,“我倒是有个提议,不知你意下如何?”
少年也不打磕绊,既然开口,便也没理由让人再闭嘴,便示意他继续说。他背后的兽皮有淡淡的血腥味,单手扶在腰间双刀,冷冷地打量,全无面对三大恶鬼之意的世人皆有的怖惧之心。
“听说你有个妹妹?”
“你……”
“哎,稍安勿躁。”眼见山风刀尖儿都要戳到自己鼻尖来了,才慢悠悠拨开刀刃,“我听闻冥府因为她的一些事情与你多有冲突。”
“……是。”山风回答,他迟疑了一下,“我动用了禁术,违反了轮回之道。”
末了他眉间一凛。
“我警告你……”
“那好。”玉藻前别有深意地打断了他的话,甚至打开了扇子,“如果你答应帮助我们,我会帮你划去冥府她的在册罪名,使他们再不能拿你问罪。”
山风一时沉默,只是迎风而立,许久才应道。
“帮助你们?”
“准确来说,是帮助鬼王。”
少年却旁若无人地伸开胳膊,一身骨头都发出令人惊惧的响声,收刀,面容间浮起一丝似忧虑而或似是而非的感情。
西方百里之外,军帐暂驻,乃是叛军之地。帐外狐影一动,转眼隐去。
帐中有人砸烂杯盏,噼里啪啦,惊天动地。
千灯明,霜风劲,遣人惊,军中鼓角忧,使人悲鸣。
“来!不醉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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